無厭娘娘廟。

再見這邪詭奇異的廟宇，場面已是大大迥異。

靈不微上次過來，此處靜寂無聲，皆因雲州百姓都知道“無厭娘娘喜靜。”

可是城主借助無厭娘娘之力殘害城中少男少女性命的事情敗露後，這裏熙熙攘攘的，擠滿了人。黃昏餘暉灑在人臉上，也抹不去那上面布滿的厭惡憤恨。

“乖乖，噫~”靈不微嫌棄地捏住了鼻子，一股臭雞蛋味沖來，她拖住往前的馬車，“先別過去，現在群情激奮，咱們別被誤傷了。”

“臭雞蛋，爛葉子……”三千將一切籠入眼底，“哇！還有人灑狗血！”

無厭娘娘過去收到了多虔誠的信仰，現在就遭受了多嚴重的反噬。

一想到自己將一切都供奉給了這尊吃人的邪神，兩天不眠不休的發洩，雲州百姓也沒能散掉心中怨氣。

靈不微瞧著這一幕，眼神晦澀不明。

他們就是這樣的生物。

他們奉你為神靈時，哪怕觸碰了你的一片衣角，也覺得與有榮焉。

他們認你為邪魔時，恨不得用世間最臟汙的東西，將你踐踏成泥。

天上忽得起了一道驚雷。

靈不微一個激靈，眼神陡然清明。

她反應過來，這些百姓，自己是全然不能以如此言語來評判的。

他們是真切地被邪魔欺騙了的可憐人。

“嚇死我了！”三千也是一抖。

靈不微望天：“好端端的，打什麽雷？”

話音一落，落日餘暉轉瞬消失，天色驟暗，嘩啦啦，大雨傾盆而下。

在無厭廟裏大吼大叫的人還沒反應過來，就被這雨逼進了廟裏。

“進馬車裏來，”雨水刮到臉上，冰涼徹骨，靈不微抖了一下，就聽裏面傳來了度九思的聲音。

她和三千連忙鉆進了馬車。

透明罩子瞬間撐起，將這輛馬車護住，靈不微搓了搓手，旁邊便有被熱茶遞上。

“謝謝啦，”靈不微接過茶水，一飲而盡，“奇了怪了，這雨來得太突然了。”

三千自己給自己倒了杯茶，他見到度九思竟是給靈不微端茶遞水，驚愕地瞪大了眼睛。

不過他眼珠子滴溜溜一轉，沒表示驚愕，只是應了靈不微的話。

殿主說殿下此行下山，會遇上對他身體好的機緣，莫非真的是指這位姑娘？

回頭悄悄傳信問問，嗯。

靈不微不知三千心裏的琢磨，她透過車窗，看著喧嚷的無厭廟，道：“咱們得等到雨停了，希望他們雨一停就走。”

“雨不會停了。”度九思卻來了一句。

“嗯？”靈不微扭頭看他。

度九思食指往上一斜。

靈不微擡頭，卻見天上烏雲如墨，團團攪在一起，一股逼人的威壓仿佛直奔面門，瞬間看去便覺得心驚肉跳。

雨不是下下來的，是倒下來的。

“這天是被捅破了嗎？”三千脫口而出。

靈不微又輕輕抿了口茶水，臉色難得凝重。

這麽大的動靜，沒有妖氣，沒有靈力，很明顯不是人為。

上天降這般異常的大雨，是為何？

她再度看向了那座廟宇。

短短一刻鐘，就有許多人意識到了這雨的不尋常。

“怎麽都灌進來了？”

“看……看不見了，什麽都看不見了！全是雨！”

“屋頂要塌了！屋頂！”

頂著仿佛能淋死人的雨水，眾人皆都跑進了雨幕裏。

這場大雨的殘酷這才顯露。

天上降的仿佛是刀子，打在人身上錐心地疼。

事出突然，沒人有遮擋的東西，眾人都開始四散找掩體。

靈不微鉆出去，透過罩子，摸了一手雨水，冰涼刺骨。

她麻溜地又鉆了進來，抖了抖，像是要祛掉一身寒氣。

她深吸一口氣，終於在這熟悉的沒有任何氣味的冰涼刺骨裏，摸到了答案：“這是天道在消除無厭娘娘帶來的孽力 。”

三千一楞：“啥？”

孽力與信仰之力，大地本初的秘密。

靈不微摸了摸三千的頭，壓低聲音，像是在說悄悄話：“三千，無厭娘娘騙了那麽多人去信奉它，你說它得到了什麽好處呢？”

雨水劈裏啪啦，伴隨著呼嘯的風聲，天太黑了，馬車簾子拉上，就有股夜晚已至的感覺。

三千覺得靈不微聲音幽幽的，如魅如妖。

他忍不住也壓低了聲音：“什……什麽？”

靈不微噗嗤一聲，笑了出來。

“人做多了惡事，身上會攜帶孽力，”度九思看著兩顆幾乎聚攏在一起的，毛茸茸的腦袋，心中有些不愉——盡管他也不懂那不高興從何而來。

他盡職盡責地解釋：“若是一個人得到了百姓的信仰，那便是信仰之力。”

諸天神佛，最易得到信仰之力。

只是神靈已放棄人間，無數邪祟趁機搶占神佛殼子，來貪享神靈的信仰。

三千疑惑：“信仰之力有什麽用呢？孽力的話，是指我們更容易發現誰是壞人嗎？”

度九思沈默不言。

靈不微剛想解釋，便聽到度九思說：“孽力，你很快就會知道了。至於信仰，是在無法修煉的情況下，增加修為的最佳補藥。”

這解釋比靈不微想的通俗易懂多了。

她撐著下巴，沒料到度九思也這麽了解孽力和信仰之力。

度九思，到底是什麽來歷？

靈不微的好奇心，又蠢蠢欲動了。

外面吵鬧的厲害，這方寸之間的馬車，浸沒在黑暗裏，有股奇特的安寧。

度九思一擡頭，就看見了靈不微的眼睛。

他生出一種錯覺，她的眼睛就像是在發光。

他不自然地避開了視線，盡管靈不微並未發現他的不對。

三千大大咧咧的：“這麽說，要是我有信仰，我就不用修煉啦？”

“是，但要獲取信仰，就必須要是真的為百姓著想，”靈不微敲了一下三千的頭，“不然的話，就是無厭娘娘這個下場。”

“哦哦，那無厭娘娘，豈不是身上既有孽力，又有信仰之力？”

“聰明，信仰之力被轉化成了她的修為，我們瞧不見，孽力……”

靈不微沒說下去，她挑開車簾，瞇了瞇眼：“來了。”

天上驟然響起了一道炸雷。

刺目的閃電點燃了整片天空。

各色倉皇的眼神與雪白的臉暴露出來，人心惶惶，有人開始頂著雨往外逃。

三千也被這一幕吸引住了，他本來只是趴在車窗後看著，因為全神貫註，不自覺的，半張臉從車窗探了出去，好更清楚地觀察。

靈不微搖搖頭，她也沒攔著，只是下意識地擡頭，看了眼度九思。

度九思慢悠悠地放下了茶盞，對她微一頷首。

兩人心知肚明，對方也見過孽力顯現的模樣。

“哇！痛！”三千發出一聲慘叫，閉上了眼睛。

點亮整片天的閃電隱去不過幾息，一道泛著金光的閃電再度亮起！

只是這閃電是在人眼前炸開的，而非遙遠的天際。

除了度九思和靈不微，所有人都出現了短暫的失明。

一股溫潤的靈力游進腦子裏，三千搖搖頭，刺痛的眼睛恢覆了清明，無厭廟的場景分毫畢現。

他屏住了呼吸。

閃電炸開後，整座廟都像是被劈散架了一般，搖搖晃晃。

像是將死之人的無能掙紮，艱難地維系著最後一口氣，搖晃的廟宇始終不倒。

直到驚雷再度炸響，廟宇深處像是傳來了一聲尖利絕望的哭叫。

靈不微聽到這聲音，終於來了點興趣，她擡眸看去。

一只青面獠牙，惡鬼一般的面孔從廟宇頂端浮現。

它張開了嘴，對著上天發出威脅的低吼，那張和廟宇一樣大的臉寫滿了猙獰。

“這就是孽力，”度九思輕聲說。

話音一落，閃電再度炸開，猙獰的惡鬼眼中驚懼之色一閃而過，它甚至來不及求饒，就如晨霧一般，消散得一幹二凈。

“嘩啦啦！”

廟宇轟然倒塌。

三千的身體顫了一下，他回過神，神情覆雜：“孽力難道也會變成妖邪嗎？”

“不會，它就是邪惡本身，沒有思想，只有生存的本能，”靈不微道，“孽力這玩意兒，覆雜難言，它對於為惡者，也不是什麽好事。”

“什麽意思？”三千又聽不懂了。

靈不微沈吟了一下：“簡單來說，就是為惡的人，壞事做多了，背負了孽力，上天會因為孽力而收走此人的氣運，讓他人生路途不順。”

“於修道者而言，修仙路途不順等於是死路，所以很多修道者惡事做多了，就要想辦法弄掉身上的孽力。這其中手段繁多，我也不太了解，唯有兩點是需要明白的。”

三千懵懵懂懂的：“什麽？”

靈不微伸開兩根手指：“其一，沒人會以摧毀自己的方式去消除孽力。”

“其二，無厭娘娘的孽力如此龐大，可見她吞噬了多少信仰，但能力卻微不可見。”

“所以，我猜有修道者利用無厭娘娘收集信仰之力化為自己的功德修為，繼而再拋棄它。”

三千後知後覺地反應過來靈不微的話，一個哆嗦：

“怎……怎麽可能呢？”

無厭娘娘是幕後之人收集信仰的工具？那豈不是說，還有個大壞蛋藏在背後？！

修道者騙取信仰的先例不是沒有，靈不微也沒打算和這孩子細說，她笑了一下，剛想扯開話題，就聽度九思說：“我們下去。”

孽力消除，雷雲也消失了。

灰蒙蒙的天空驟然安靜了許多，淅淅瀝瀝的小雨落下來，靈不微避過一個水坑，然後又蹦蹦跳跳地回到了傘下。

度九思和她共撐著一把傘，傘面透白，傘骨如玉，執傘的手修長白皙，青色的筋脈隱隱現出，叫靈不微看得微微恍神。

她好像曾幾何時見過這麽一雙手。

“當心腳下。”

度九思那病懨懨的身體就靠這傘維持著雨天行走的能力，見她走神，眉頭輕皺。

幾道雷電下來，周遭的百姓皆都昏倒在地。

度九思手輕輕一拂，溫潤靈力註入他們身體裏，一個個地都清醒了過來。

他們揉著頭，迷迷糊糊地站起來，隨即發現了傾倒的無厭廟，歡天喜地地跪拜下去：“老天有眼！老天有眼！”

是老天爺幫他們收拾這邪神！竟是用雷將這裏給劈垮了！

他們看不見行走於他們中間的靈不微二人，只是歡喜了一陣子，便相繼離開了此處。

雨水濕冷，得回家換洗個衣裳，待到天晴再來處理這裏的爛攤子。

無厭廟是木頭搭起來的，被劈散架之後，垮在泥地裏，最突出的是那尊神像。

神像之上滿是淤泥，轉瞬就被雨水沖掉，露出下面的彩繪泥身。

上面已經有雨水沖不掉的骯臟的腳印和狗血印。

奇怪的是，哪怕被劈到橫倒，這尊神像竟然沒有一個地方有損耗，就連那捏法印的手勢，翹起來的小指，都沒因為巨大的沖擊而斷掉。

“沒有妖物氣息，”度九思也察覺到了不對，靈力自神像身上掠過去，對著靈不微搖搖頭。

靈不微從傘下鉆了出去。

小雨落在她的身上，黑發片刻便濕了，雨滴匯成一小縷，從鬢邊沿著下巴淌下去。

她將神像頭部蓋著的亂木踢開，露出了那張古怪的菩薩臉。

可能是雨，可能是角度問題，那張菩薩面龐的慈悲之色半點不剩，只餘留了森森陰柔魅惑之感。

靈不微蹲下身子，伸出手，去撫摸那張臉。

她的速度極快，這一連串的動作連度九思都反應稍遲。他腳下輕輕一動，剛往前走了一步，就被靈不微伸手擋住：“別過來。”

嗯？

靈不微的手在那顆光禿禿的泥像頭上轉了一圈，隨即摸索到了眼睛位置，指尖往裏一懟。

尖銳的刺痛感從指尖傳來。

靈不微瞇了瞇眼，她拿出手，果然見到指尖有一個鮮紅的血點。

“你要做什麽？”那血點很微小，度九思的心卻十分不適地抽搐了兩下。

他捂住心口，咳嗽了兩聲，喉嚨處蔓上了血腥氣。

他握緊了傘柄，隨即又無力地松開，踉蹌一步，跪在了地上。

靈不微沒料到這樣的度九思也能發病，嚇得趕緊松開神像，往前一步，將人撈住，才免了他臉著地的命運。

“我的大神仙，”靈不微的手臟兮兮的，把人摟住順帶在他衣服上擦了擦，“您這身體，讓你別過來，你就給我表演當場倒地是嗎？”

度九思眉眼沈沈，他註視著靈不微的眼睛，瞳孔卻是微微渙散的。

他一把抓住了靈不微的手指，然後將靈不微那根沾了血點的手，塞入了嘴裏。

靈不微：“？”

度九思的行為簡直可以說是石破天驚。

靈不微瞳孔微縮，直到指尖傳來溫潤的觸感方才反應過來，她將人狠狠地往前一推，任他倒了下去：“度九思！你放肆！”

額前的發亂了，擋住了她的視線。

一片模糊間，她看見度九思朝她的方向微微伸出手：“識微……”

識微？

靈不微心頭一顫。

她怔怔地看著地上的度九思，度九思的側臉孱弱，蒼白，落在淤泥裏的他，像是輕輕一碰，就碎了。

“主人！”

三千驚恐地瞪大了眼睛，驚懼交加地吼了一聲。

他本想著，主人和靈前輩在一起，一定出不了啥大事，方才的孽力讓他心有餘悸，便在馬車裏多坐了一會兒。

怎麽一掀開車簾，就看見這樣一幕？！

他急急忙忙奔上前，將度九思扶起來，度九思氣息微弱，仿佛下一刻就如煙一般遠去。

他畢竟年紀輕，小小的身子架不住度九思，靈不微見他踉蹌了一下，才急急忙忙地起身跟上：“我來……”

“你別過來！”三千惡狠狠地瞪了她一眼。

他沒看見全貌，只瞧見靈不微對受傷的度九思冷眼旁觀，先前所有的好印象都覆滅了。

靈不微站在原地，呆呆地看著他倆上了馬車，然後揚塵遠去。

度九思的那把傘還在她的腳邊。

靈不微彎下腰，撿起傘，所有的風雨便都被擋在了傘外，冰冷的傘骨有種奇異的溫涼。

心下覆雜難言地嘆了一口氣，靈不微低頭，看著那顆奇異的泥像頭，手指不由自主地蜷縮了一下。

他舌尖的觸感還殘留在指尖。

識微……

靈不微的舌尖抵著牙，牙癢癢。

這世上只有一人知道她叫識微。

而那人與度九思相差甚遠。

不管是樣貌，修為，還是神態氣質。

可……這世上還有第二個識微？

她失魂落魄地發了好一會兒呆，直到夜色完全降臨，天徹徹底底地陷入黑暗，她才回過神，慢吞吞地挪動步子，往回趕。

許是有了那把傘，倒不覺得冷，靈不微沒忘將那顆頭顱剖開，取出了頭顱裏藏著的，巴掌大小的一個無厭娘娘像。

這巴掌大小的無厭娘娘像，動作姿態都和大的神像一模一樣，可不知為何，有一張似笑非笑唇。

這使得神像的整張面孔都變得邪惡詭異。

“笑什麽笑？你怎麽也配笑？”靈不微惡狠狠地拍了下這尊邪神像，然後將其收入了儲物戒。

她再蔫頭耷腦地往前走了幾步，眼前忽然出現了一雙鞋。

夜色裏，看不太分明，只瞧得出是雙男人的鞋。

亮光驟然浮現，是一團用靈力凝聚成的光。

靈不微擡眸，看見了一雙眼熟的眼睛。

“姑娘，好巧。無厭娘娘廟，似乎我又晚來了一步。”宋蟬看著靈不微，不知為何，他總覺得這個女子的臉和氣息，都讓他分外眼熟。

一天之前，靈不微見到他，好似還很驚異，但此刻，她卻是平靜地挪開了眼睛：“借過。”

這反應出乎意料，宋蟬面色一僵：“抱歉，姑娘，你是不是還在因為門下弟子的無禮生氣？我已派人擇禮，定然盡心賠罪，此番不過是湊巧遇到姑娘而已。”

靈不微看得出來，宋蟬過得不錯。

他雖然沒了記憶，但也說明他沒了那些痛苦。

靈不微只覺得慶幸，不想再攪擾他的生活。

“不用送禮，”靈不微說，“你幫我一個忙，先前冒犯我們主人的事情嘛，便算了。”

“什麽？”

“把我送回城主府。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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